国内表演类的书籍，有欲望写的，多为学者、高校教师，表演经验匮乏，满纸理论，即便内藏珠玉，门槛也高，例子是旁人的，难免隔靴搔痒；表演经验丰富者，不说，或说不出。这矛盾无非是：谁有资格写？

　　八十岁的娄际成有资格。关于先生的成，三夺白玉兰话剧奖是明证，条条罗列多余。一个演员是否够好，看表演足矣。推荐《商鞅》，上海话剧中心的经典，1976年到，还在演，每演必轰动。部打动我的话剧，不是《茶馆》，不是《雷雨》，不是《风雪夜归人》，是《商鞅》。那三部都经典，可这个直击我心。这部戏里活的角色，还有《狼图腾》里扮“包主任”的尹铸胜饰的卫鞅，徐峥演的反派祝欢。

　　说来惭愧，《商鞅》里公子虔(娄际成饰)的台词我能背下来，他的其他角色我都喜欢，我也与娄先生有过两面之缘，可拿到先生新书《我与他——创造角色纪实》时，并没指望多精彩。书店里上岁数的名宿大家写的书不少，多是集子，里头多是回忆文章小随笔，纪念师友、怅回五七干校，做睡前读物，可以；要读干货硬货，不如读其早年间作品。带着成见读《我与他》，震撼是必然的。是集子没错，写往年旧事也没错，但全是先生六十年舞台表演生涯中边演出边写的，很多文章是与角色创造同步的，与其说谈表演，不如说是他为创造角色打下的文字地基，求证角色的演算本，创作过程的纪录片。扫一眼书目会明白，“《闯江湖》排练笔记”、“写在《莫扎特之死》上演之前”、“排演话剧《十二个人》的随感”……，每篇末尾注明年月日。

　　1986年上海青年话剧团排莎剧《安东尼与克莉奥佩屈拉》的经历，一篇七八千字的文章，勾勒出先生塑造凯撒的心电图，怎么处理，为什么这么处理。读起来如目睹一个新生命诞生。其中一处印象非常深：剧本上，安东尼自杀了，曾经的盟友如今的敌人的凯撒得知此消息；排练场上，娄先生茫然：凯撒该高兴，该哀痛？哀痛是做样子，是出于尊重？“揣摩很久，犹豫不决。有，夜晚，我躺在床上睡不着，想戏，我突然想到莎士比亚的《无事生非》中神父的一句台词。我赶快起床，翻箱倒柜，找出1979年《无事生非》演出的剧本，翻阅起来。神父说：世界是这样创造的，人们往往看轻手头的宝贝，一旦丢失了，才会想起它原有的光辉，或者格外夸大它的价值。这句话对我有启发，人的感情是复杂的。是这句台词终于使我定下心来。”1986年4月，中国首届莎士比亚戏剧节上，莎士比亚研究专家陆谷孙说，“上海青话的台词，是这几出戏里念得的，几个演员扮演的主要角色都不错，尤其是凯撒，表演的分寸把握得很好。”

　　《我与他》之所以没八股气、不干巴难咽，除了由闪光的思维瞬间缀，角色之丰富也回避了这一陷阱。霸气的君王凯撒，倜傥的文士杨文骢，民间艺人张乐天，骑士风范的西哈诺，宫廷乐师萨里埃里，秦国肱股公子虔，孙中山……了解话剧的人都知道，这份名单上的，都是重角色，都是难角色，各各迥异。这造成先生表演时痛苦彷徨，每一个角色都从零开始，上一个角色的经验无法调用；这也造成了我阅读时的一大有趣的悬疑：再看看，看自述沉默不善言辞的娄先生还能变出怎样不一般的人物？怎么个变法？看到先生点评以《廊桥遗梦》名声大噪的女星梅莉尔·斯特里普的话时，觉着，用在他自己身上不也正好？“她创造的这众多角色，没有重复的，不仅是没有重复，更令人称赞的是，她创造了角色的精神状态。”

　　娄际成先生终是表演家，那我们把目光收回舞台。2015年5月16日，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的系列活动中，我有幸目睹先生枭雄凯撒的风采。在分享了一个半小时话剧表演心得后，银发满头的先生“嚯”地站起来，“气氛好，作为演员的我当然有表演冲动，给大家演一段凯撒吧。”话音未落，一手拖过把椅子，坐下，四十五度角面对观众席，这样开始了。是剧中难度、速度急速变化的“妹妹突然回到家”台词，五六百字。整个过程中，鸦雀无声，所有人的眼珠子都不动了。表演完毕，迎接先生的是不停歇的掌声，这掌声来自老戏迷，也来自只闻其名的青年人。前排一上戏学生悄悄嘀咕：“两秒钟，整个人都变了，像是魂灵附体，太神奇了。”娄先生那五分钟，在表演，又不像表演，似乎连表演本身都消解了、隐形了，那天下午昏暗的小剧场，只有呼吸声显得格外真实。那小剧场内的呼吸声，在先生之子娄烨的电影里我也听到过，真实的，克制的，被放大的，又不失蕴藉。

来源：云南信息报